山泉

　　在有山泉的地方，往往是绿树成荫和鸟语花香的地方。这是生命的经验所传达给我的不容怀疑的讯息。毕竟在那异常饥馑的年代，我曾和远离村庄的父母在大山怀抱中的一条山泉旁生活了十余年。我因此知道，在山中，草木最繁茂和动物最活跃的一带就是在每一条山泉的源头区。也就是说，在山泉开始启程的地方，人在自然环境中能够获取野生食物的机会总要多一些。事实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家就是靠许多野菜野果的不断补给才能勉强度日。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我在一座城市每每想起那些具有本真味道的野菜野果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遥远在老家的那条日夜流淌不息的清清山泉。我自然明白，就是老家那条向着山外一路奔流欢唱的山泉，让我从小就对山外的世界充满了无尽的向往。于是我才能有勇气愈来愈亲近书本，最终沿着那条山泉抵达山外的县城求学。也就是在那座古老的小县城边，我看到了来自老家的那条山泉别无选择地流淌进了一条水质并不清澈的小河。后来我再沿着这条小河到远方的一座现代都市求学时，我在路途中又看到了小河同样也别无选择地流入了一条浊浪翻滚而又气势汹涌的大江。也就在这一年，我读到了唐朝诗人杜甫的一首诗，其中有这样充满哲理意味的经典诗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就是这两句诗，在我后来的社会生活中，被我体味得越来越深刻……

　　曾在山中喝山泉水长大的我，自从来到城市谋生之后，面对着周围愈来愈纷繁复杂的社会人际关系网，却反而心甘情愿地努力呈现出一种澄明与开敞的状态，以致常常被人情所累和被人情所伤。于是就有同事这样充满善意地告诫：“在城市谋生，不能太老实，不能太纯朴，不能太善良，应该多长几个心眼，应该多生几副面孔，应该多使几套魔术”。然而遗憾的是，我终究无法按照同事的话去做，自然也就成为别人所常言的“天生不会做人而注定总要吃亏”的那类人。事实上，我周围的一些同事的确在为人处事中有了“心眼”、“面孔”和“魔术”之后，事事总要比我顺利得多，有的甚至到了如鱼得水般的“至高境界”。他们也因此被众人称之为“最会做人”。可说实话，面对这样的“做人典范”，我却常常感到异常的寒冷和难言的悲哀。以至于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每当置身于大街小巷川流不息的人群时，我也会常常没有了为人者的感动与自信。因为在上司与同事眼里，我常常是以一个“不会做人”的形象出现的。我也试着做过一些努力想改变自己，但终因感到是一种活受罪而彻底放弃了，再说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感觉到有一股清澈的山泉在欢快地流淌着，它存在的前提是不容我对它哪怕进行一丝一毫的污染……

　　在森林愈来愈少和大山愈来愈荒凉的年代，大地上的山泉也随之愈来愈少。如今，要认识一条真正的山泉或者说亲近一条真正的山泉，已经变成了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于是我们看见，在诗人的眼里，山泉变成了永远的歌手；在乐师的眼里，山泉变成了美妙的琴弦；在大众的眼里，山泉则变成了不可多得的大地乳汁……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条山泉，它随着我们个体生命的原野始终在流淌着。与大自然中的山泉相同的是：一旦我们将它污染了，那生命的荒漠也就随之出现了。因此，在我们无法亲近隐藏于深山中的那些“从山上流淌下来的清泉”的年代，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牢牢地守护住内心深处的那一条山泉，从而在物欲横流的年代抵达我们所要抵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