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日报记者 刘成安 谭江琦 张宏平 孙琳 7月,是隐伏在大凉山中的金沙江河谷最闷热的时节。 一群人在一片玉米和烟叶地中,拆除一座小屋。小屋的主人阿聪尔聪摔死了,村民们不愿让他最亲的人———也是全村的亲人———林强再次触景伤情。“阿聪大叔你怎么就走了呢!”3个月前,林强在小屋前的呼喊,让这群捱过了麻风病痛的人心痛。 林强又来了。2007年7月15日,他第10次走进大凉山深处,走进一个许多人避之若魔的“麻风村”。 还是那条路,还是那群人,人群中没有阿聪尔聪。 仿佛知道村民的心思,林强没有去阿聪尔聪家,只是独立村头,如一棵树指向天空,久久地、默默地望着那个方向。 这个人在想什么?是什么力量使他和这条路、这群人难分难舍? 看到这群穿着察尔瓦的人,他就想起18年前那朵冰花,那朵一想起心灵就得到净化的冰花。他在改变这群人命运的同时,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他几次让人涂掉山崖上那些感激的心里话,可他一走,这群人又把心里话写满山崖。 林强的心中,有一朵美丽的花。 1987年深秋,在海拔4000多米的一个崖洞,喜欢摄影的林强守候贡嘎山日出。他的彝族向导缩起身子卷紧察尔瓦(彝人常穿的羊毛披风)挡在洞口,说什么也不肯往里面挪一挪。天亮了,走出洞口的林强突然看到一朵冰花,由无数冰晶凝结而成,晶莹剔透犹如婴儿眼神,紧贴在向导的察尔瓦上。原来,夜里的风雪好大,这个彝族小伙子用身体为他挡住了整夜的风雪。 从此,那朵察尔瓦上的冰花永远印在林强心中。 18年后,林强走进另一座大山———大凉山。山的深处,生活着与世隔绝的一群人,他们也穿着察尔瓦。 林强第一次听说凉山州布拖县乌依乡有个“麻风村”,是在2003年。 “麻风村”彝语叫阿布洛哈,意为人迹罕至的地方,三面是万仞大山,一面是飞流急湍的深谷。这里生活着67户177个村民———一群曾经的麻风病人和他们的后代。 麻风病?过去一旦染上这种由麻风杆菌引起的传染病,轻者皮肤麻木、毛发脱落、感觉丧失,重者鼻塌眼瞎、手脚畸形。上世纪六十年代,当地政府把病人隔离集中治疗。但是,病好了,人却难被外界接受,只能繁衍生息在与世隔绝的苍莽群山中。 最贫穷的地方往往有最美的风光。摄影家的好奇驱使林强想走进这个神秘世界。几次到布拖,就连除夕也守在布拖,然而,没人敢带路。直到2005年3月,才找到一个胆子大的人。 用了两年时间,年过半百的林强终于踏上了一生中最艰辛的路。他没有料到,这条路和这条路连着的“麻风村”将改变他此后的人生。 这哪里是路啊!入村的路从2650米的阿布采洛山口直落海拔700米的峡谷,坡度超过60度,一边是万丈深渊,一边是绝壁。最窄处只够放下一双脚,连牛肚子也绕不过,人畜摔下悬崖,尸骨都找不全。 5个多小时后,拖着瘀肿的双腿和4个充血的脚趾,林强成为第一个走进“麻风村”的外乡人。 时间在大山深处凝固,眼前像一幅陈旧的黑白照片:土房、窝棚、衣难蔽体的老人、赤脚的孩童……尽管当地政府每年要给救助,但“麻风村”的极度贫困仍然超出林强想象。村民们的屋子十分简陋,十有八九席地而睡,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耕耘着从石头缝里刨出的500亩薄田。这里还保留着人民公社时代的分配制度,一个壮劳力每天记10个工分,值4角多…… 首进“麻风村”,林强住了4天。4天都在震惊中度过,夜夜失眠。 离开时,林强留下了全部生活用品,始终不忍、不敢回头看一眼。他问向导,假如你得了麻风病怎么办?“自杀!孤单太可怕了,没有亲人,没有关爱。”向导的回答让林强又一次震惊。 没有亲人!没有关爱! 这话让林强心痛。回成都后,他老是梦到那一双双无助的眼睛,像一道道等待包扎的伤口。 “既然遇上了,我就有责任了,否则睡不着觉,良心要受折磨。” 二次进村,林强特地穿了大码鞋。但路实在太陡,不得不用脚趾狠狠抓地,结果,指甲嵌进肉里,血流不止,只好把鞋尖剪开一个洞,让大拇指亮出来。这次,花了8个多小时。 两进“麻风村”,这条路让他疼痛的不只是双脚。“你们不能一辈子走这样的路!”林强把2万元修路款交到村主任吉列史尔手中,1万元是自己的私房钱,1万元是朋友凑的。 村主任啥时见过这样一笔“巨款”!他托人写了按期修路的保证书,保证书上还留下25个村民的手印———山里人用这种朴素、直白的方式向一个好心的山外人承诺。 路宽了,林强沿着这条路进进出出,给这个大凉山中孤儿一般的山村带来数不清的“第一”:第一个吃村里饭的外乡人,帮忙修第一所学校、第一间厕所,送来第一台发电机,升起第一面国旗…… 村会计吉列拉火珍藏着一个“作业本”,上面记录着2005年3月以来林强带来的点点滴滴,小到学生的一块橡皮擦,大到电视机。记录着林强的每一次“麻风村”之行,包括2005年11月的一个风雪夜,林强在“麻风村”过彝族新年的事———这也是“麻风村”历史上第一本“大事记”。 村民们的心沿着这条路向山外伸展,年轻人可以大起胆子去镇上看世界了。 我们在这条路上看到一块石碑,歪歪斜斜的碑文记录了林强和路的事。村主任说:“这是全村人为林处长立的。” 沿路而行,山崖上写着好多感谢林强的话,村民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感谢恩人。林强几次让人涂掉,他一走,村民又托人写上了。 一个做事从没想过留名的人,名字写在了“麻风村”村民的心中,写在大凉山的山山岭岭。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做的只是一些平凡的事。”当共和国的旗帜第一次在这个山村升起,升起在这个山村的第一所学校,他为这不平凡的一刻落泪了。冰花平凡而普通。但是,最平凡的往往是最伟大的,所以,理想与信念在平凡中闪光;最普通的往往是最难做到、也是最难做好的,所以,普通最能展示崇高。 发现苦难,一次次按下心灵的快门;帮扶贫弱,一次次伸出真诚的双手。 论苦,全村没有比阿聪尔聪更苦的。64岁的老人独居在没有门的茅草棚里,双手因麻风病而蜷成拳,穷得买不起一件衣服。 林强与阿聪尔聪的缘分,早在进村前就已结下。从当地教育局拍摄的照片中,林强一眼记住了这个瘦弱凄苦的身影。第一次碰上裸着身子的阿聪尔聪,林强心酸地脱下衣服给他穿上,又送去生活用品,还出钱帮他盖了新房。 阿聪尔聪告诉林强,解放前他舅舅得了麻风病,全村人凑钱买了头牛,请他舅舅吃了三天,然后就用那块牛皮把舅舅缝进去,抬进山里活埋了。“我能活到现在,有房有地,知足了。”老人对死亡的超然让林强有种不祥的预感,每次进村都要去陪陪他。和林强交上朋友后,老人精神好多了,还梦见自己结婚生子———其实,他一辈子没沾过女人。 一天,阿聪尔聪对林强说,你送的手电筒坏了。“好,我买新的来。”4月,林强如约而至,但总在门前等他的阿聪尔聪却永远失约了。 一个月前,老人走夜路摔下了山崖。 “你怎么走了,我们说好要再见面的啊!”“如果早点把电筒送来的话……”自责和悲痛唤不来老人的回应。林强把两把崭新的手电筒放在门前,阿聪大叔,在另一个世界里,你的路还那样暗么? 村民的孤老残疾和近亲繁衍导致的新生残疾让人泪落,但更让他揪心的是村里的第二代、第三代。他们很健康,能负重上百公斤在山路疾走,却不认识一个字。看到早该上学的孩子整天放牛羊,林强很着急。 光有钱物就能真正改变这个村的命运?身为省教育厅处长的林强太了解知识的重要了。 林强四处奔走,县政府从紧巴巴的财政里挤出20万元建村小。他又自掏腰包贴补教师工资,阿什吉日和拖觉色子老师来了。 2005年9月15日,学校开学的日子。校名叫林川小学,意为山川丛林中的学校。林强把积攒的3万元稿费和朋友资助的财物共7万元捐给学校,还担任名誉校长。6岁到16岁的34个孩子坐进课堂,全村人把学校围得水泄不通。 他亲手给学生背上书包,里面都装有一份礼物:水彩笔和铅笔;他拿出从成都带去的国旗,用竹竿升起,村子第一次飘扬起共和国的国旗。 孩子读了书,就能变成雄鹰飞出大山!山里人又感激又兴奋,第一天杀了一头牛,第二天杀了羊和猪,每家每户都分到了肉、大米饭和土豆,几十年没这样热闹过。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幸福,我再一次流下眼泪。” 玉米地里辟出的操场上,单杠是用树干做的,拔河也只能用树藤。但在林强心中,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运动场。 只有来到“麻风村”,你才能真切体会到林强对这里的感情有多深! 村里年纪最大的人———吉斯么尔作有一件心爱的短袖衬衣,白底开蓝花,林强送的,全村每人都有林强送的衣服。“80岁了也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她从夏天穿到秋天,冬天也舍不得脱,就套在冬装外面。见到记者,大娘颤着手从塑料编织袋里取出一个布袋,然后解开一块层层包裹的布,最后捧出两张照片。这是林强拍的,她穿的正是那件美丽的衬衣。“一辈子没照过相,没有穿过这样好看的衣服,快要入土的人了,才照了第一张相啊!” 去年夏天,“麻风村”遭大旱,地里的玉米杆子都能点燃。“林强听了心里急啊。”布拖县民政局联系“麻风村”的阿什俄日回忆:那段时间,林强天天给我打电话,要我告诉村民,他一定会来的,不会让大家饿肚子!后来,林强在成都买了4000公斤大米,还收集了1000多册书籍和100多套衣服,连同家里的DVD、彩电,亲自押车送到村里。 林强一直记得在村民家里吃的第一顿饭。那天,在麻风病患者较多的三组,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找到他,怯生生地说要请他去家里吃饭,还反复问:“你能来吗?”“来!”这一下可忙坏了老人,全家人一整天都忙着杀鸡煮菜。那顿饭,老人一家像过年,老人不停地说:“几十年没有人和我们一起吃饭了!” 出村的路崎岖陡峭,给我们带路的村民且沙牛日突然停下来问记者,“你是城里长大的吗?”“城里没有这么难走的路吧?” 沉默半晌,他说:“林处长是个好人。” 好人做好事,上善如水,大爱无声。 他有一颗冰花般纯净的心。他说,共产党员首先是人,没有人性怎么谈党性?正是人性的美好与党性的崇高,使他将自己的生命与这个山村融合。他不愿意接受采访,是怕媒体“拔高”他;促使他接受采访的理由,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山村、帮助山村里的这群人。 第一眼见到林强时,16岁的尼吉尔鬼想,这叔叔真怪,穿的衣服那么多包包(摄影背心),头发长得像女娃娃。 坐在记者面前的林强,脸被高原的日光晒得黝黑,格子短袖衫、洗得泛白的帆布短裤、运动鞋,不时拨拉着长发叮嘱我们:千万别“拔高”。 留长发不是因为爱好摄影而装酷。林强头上有两个旋,睡一觉起来就是一头乱发,索性留长,水一抹就规整了。无论在教育厅当处长,还是担任省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工作性质决定林强要常跑基层,上山下乡很方便,一头长发不用常进理发店。 据说,头顶有两个“旋”的人特别犟。林强参与操办在四川举行的全国第六届大运会,不少东道主都爱花钱请外援争团体第一,他偏不:把钱用在场馆上,名次该怎样就怎样。那次四川只得了团体第四,但有了20多个运动场馆。 成为先进典型后,林强开始犯愁:我这长头发怎么办? 他大着胆子问省领导,剪不剪?领导笑了,“先进”就不能留长头发?就这样,林强披着长发走进了全省先进典型报告会,又走进了7月13日省委授予他“优秀共产党员”称号的表彰大会。 表彰大会前,省委书记杜青林、省长蒋巨峰等省领导会见林强。见林强穿件普通的黄T恤,球鞋沾有土,工作人员建议,是不是马上给林强买件正规点的新衬衣来?但建议被否决了。 其实,许多人会前都担心,成了榜样,长头发会不会剪掉?结果,人们看到,坐在省委书记旁边的林强还是人们熟悉的长发。 报告出乎意料地成功,人们用掌声和热泪认同了这个没有任何豪言壮语,却足以打动任何人的演讲。一位本想上厕所却一直憋着的观众下来对林强说,你这人实在,这样的先进我愿意学、也能够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