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石近代史文存”出版 接受专访谈其蒋介石研究 年迈的杨天石还在不辞辛苦地在世界各地寻找关于蒋介石的各种史料,以补充和完善他的研究。 “杨天石近代史文存”五卷本《晚清史事》、《国民党人与南京国民政府》、《蒋介石与南京国民政府》、《抗战与战后中国》、《哲人与文士》近日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这套丛书集中反映了近代史专家杨天石的学术成果。在杨天石的研究领域中,蒋介石研究和抗战史研究是重点,尤其是蒋介石研究,其用力最多。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中,杨天石就蒋介石日记的价值、蒋介石对知识分子的看法以及他在抗战中的表现等方面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1 蒋介石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 新京报:你曾经提出,要“建立中国近代史新的解释体系”,为什么? 杨天石:因为旧的解释体系已经出现了许多破绽。现在已有越来越多的历史学者认识到,历史首先是科学,而不是工具。未来历史学界研究中国近代史,要努力从旧的框架中解放出来。 真实是历史学的生命,历史学之所以能存在并且对社会有用,其关键就在于要真实。二是要以准确的史实为基础,检验既往的所有历史判断。符合客观历史者存之,不符合客观历史者则订正之。许多史料和史实都说明,旧的解释体系已经不足以适用到今天。所以,有必要建立一套新的中国近代史解释体系。 新京报:近年来,有关蒋介石的著作出版了多种,资料有多个出处。一些名人曾经在日记中造假,那么,蒋介石的日记是否可信? 杨天石:蒋介石从开始写日记到1972年,坚持了50多年,从不间断。他的日记主要是写给自己看的,真实性当然就比较高。原因是,第一,蒋介石在日记里写了好多个人隐私,显然,这不是为了写给别人看的。第二,蒋介石日记里什么人都骂,最亲密的人也骂,像戴季陶是他的好朋友,他也骂;另外,何应钦、李宗仁、胡汉民、孙科、宋子文、孔祥熙他都骂得很难听。他这样一部日记,怎么能公布? 新京报:就你现在接触到的情况来看,蒋介石日记的价值在哪里? 杨天石:这些日记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不仅可以帮助人们深入了解蒋介石的思想和内心世界,“有助于填补蒋介石研究中的空白,从多个侧面和细节完整地反映蒋氏为人,”而且对推进中国近代史研究,会有重要作用。历史学家当然要根据政治人物的公开言行对他做出判断,但是,历史学家还要了解政治人物的幕后活动和内心隐秘以及喜怒哀乐。这就要靠日记,这是日记的一个优点。 新京报:一些有关蒋介石的著作都写到他年轻时很不堪,根据你的研究结果,事实是否如此? 杨天石:蒋年轻时一直是在天理和人欲之间作挣扎,他早年有三种身份,一是追随孙中山的革命志士,二是研究宋明理学的道学家,三是上海洋场的浮浪子弟,常常浸淫在花街柳巷,找妓女陪他喝酒、打牌、睡觉。日记里蒋曾坦率写道:到了妓院,看到床铺脏乱,余拂袖而去。又有“今晚出去探花”等内容。但蒋同时又在进行痛苦的思想斗争。在他从福建要到上海路经香港时,日记上说:香港乃花花世界,余能否经受考验,就看今天!结果当天晚上他又去妓院了,并在日记上写着:我的毛病就是好色!就连马路上见到美女也心动,他在日记中写道:“见艳心动,记大过一次。”为了解决性的苦闷,蒋在日记中也记载:以“自慰振兴精神”。蒋的日记写得很坦率,毫不隐讳自己好色而又时时警惕要戒色的矛盾与思想斗争。 蒋有一个女友叫介眉,是个妓女,两人很要好,介眉希望结婚,蒋亦有此意,但要介眉写一盟约,介眉不肯,此事遂无进展。现在南京第二国史馆还藏有介眉写给蒋的信,里头提到她“活着是蒋家人,死是蒋家鬼。蒋要到福建打仗,介眉送她到船上,要求跟蒋一起走,蒋不允,说船上床脏。介眉于是要求他留在上海陪她几天,蒋遂在上海又待了几天。蒋感到后悔,日记中写道:我真是不像话,离开家前纬儿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母亲重病在床,我都没多理会,但我竟然在介眉家多住了好几天。” 新京报:蒋当权后,民国时代的许多知识分子如罗隆基等人都对蒋介石有过强烈批评,他对这些文化人的印象如何? 杨天石:蒋对民主党派、文化人的印象坏透了,对民盟、张澜、黄炎培、左舜生都没好话。蒋认为中国的知识分子许多都是糊涂蛋,日记中出现大量骂文化人的话。但是,蒋介石很爱读书。过去一般都认为蒋只是一介武夫,不爱读书,没有思想,这种看法不太正确。蒋是军人,除了对自己的军事指挥艺术很自负,对自己的文采也很得意,许多文告都是他亲自撰写的,他还在日记中形容自己“笔力雄健”。抗战期间,即使军务繁忙,甚至在重庆大轰炸中,蒋仍保持读书的习惯。抗战期间,他最常读的书是《宋元学案》和《明儒学案》,这两本书讲的是宋、元、明三代理学家的思想和学术传承,其中包含了许多个人道德修养与待人接物的道理。 蒋常感叹国民党不但没有好的军人,也没有好的文人,连文章都写不过共产党。陈布雷是他少数满意的文胆,但陈的身体不好。抗战期间,蒋在重庆举办第一届党政训练班,蒋亲自主持,还对学员做了问卷调查,问卷内容是他亲自拟就的,其中有一题是问大家:为何国民党处处赶不上共产党? 新京报:抗战史也是你研究的重要领域,面对日本的侵略,国民党政府的“不抵抗主义”是怎样出炉的,与蒋介石是否有关? 杨天石:蒋是最早提出对日军“不抵抗主义”的人。1928年,蒋介石率兵北伐,抵达山东,日本人出兵占领济南,制造济南惨案,想给蒋介石下马威,不让蒋北伐。5月10日,南京国民政府的两个重要人物到山东与蒋开会,研究对日态度,到底是打还是不打,结果:“决定不抵抗主义。”后来北伐军就绕道继续北上,避开日军。 不过,蒋介石终归是一个民族主义者,他的民族主义情绪从他早年就学保定军官学堂时就很突出。1928年济南惨案后,蒋在日记中每日写上“雪耻”二字,同时,提出一条“雪耻”措施。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蒋立志以越王勾践为榜样,卧薪尝胆,长期奋斗。 新京报:回头来看,蒋介石在指挥国民党军队正面作战时犯有哪些错误? 杨天石:首先是战略战术呆板,过多地采取正规战、消耗战。淞沪战役,蒋以70个精锐师应敌仍告溃败,足证中日两国军力悬殊,中国难以正规战对抗。其后面临南京保卫战,蒋并未吸取教训。到了武汉会战,蒋这才吸取教训,在打击敌人主力之后,部队即告撤退,以确保战斗力。1941年的长沙大捷,蒋曾说是抗战以来最真实的胜利,之前中国几乎每战必败,少数的胜利如台儿庄战役,战绩也有夸大。长沙大捷之后,西方世界对国军大加推崇,蒋得意之余,派远征军支援滇缅战区,一进缅甸就打了败仗,死了许多人。后来才逐渐取得胜利。 其次是片面抗战,未能动员人民力量投入抗战,所谓全民抗战沦为口号,事实上只有军队抗战。蒋并非不知道游击战的重要,日记中多次提到必须加强敌后的游击战。但国民党军队无法像共产党一样深入民间,以致游击战始终未能形成一股力量。蒋在日记中也提到,不能以一城一池的得失作为打仗的要求。但总体来说,正规的阵地战仍然是国军抗日的主轴,硬和强敌拼实力、拼消耗的结果是节节败退。 【学者看法·赞】 杨天石的学术研究追求信史、实学、新知和美文,这在他的著作中表现很明显。所谓信史,就是指可信,可以传之后代的历史。在这一点上,对近现代史以及当代史研究来说是一个尤其重要的问题。他非常重视原始材料,一切论据都是从原始材料出发。这是史学的一个基本要求,很多人都做不到,而他到现在还在努力做。大家都知道,近现代史以及当代史研究受到资料等多方面的局限,受到种种因素的干扰。从历史上看,研究现当代史的史学家的著作能流传久远,在当时的命运都很坎坷。当时很辉煌,以后遭遇也很好的史学家很少。当然,如果从后人的眼光来看,杨天石的史学研究不能说没有缺点,也不能说完全看不到时代的影响,这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历史研究中,新知是非常重要的。他考验的是史学家能否发前人之未发,说出和别人不一样的见解。杨天石尤其注重学术创新。读他的著作,我们总能发现以前不知道的知识。杨天石比较注重叙述,他不是要建立一个理论框架,或构建一个宏观体系。他擅长用叙述把历史的细节复原,在这种重建中追求新知。即便是专家看他的书,翻几页就会发现新东西,这一点在老一辈史学家中非常明显。此外,美文也是他努力追求的。他的著作文字流畅,语言讲究,他能诗能文,文字功力在这一代学人中非常出色,写东西很生动。 可以说,杨天石对蒋介石的学术研究在国内是首屈一指的。多少年来,他的研究领域都很广泛,但是,对蒋介石研究从来没有中断过。他特别注意史料的搜索。他曾经出过一本书《海外访史录》,在学术界影响很大。像发现的蒋介石日记,他都加以研究利用。杨天石的蒋介石研究,敢于冲破禁忌。他的研究建立在史料的基础上,再提出自己的看法,甚至冲破一些条条框框。 杨天石的学术研究范围贯穿了晚晴、近代和当代。他开始研究的是明代的思想家,然后是南社,包括诗词的艺术等方方面面。这个跟历史又分不开。由此,他切入到中国近代史,应当说,作为专业的中国近代史研究者,他起步比较晚,但是,成就既扎实又丰硕,这是不容易做到的。 他主编的《百年潮》有几句话,信史,实学,新知,美文实际上就是他自己的研究准则。主编这个杂志与他自己的学术研究形成了一种良性互动,同时加深了他对中共党史的认识。 【学者看法·贬】 杨天石的书我读过一些,文字很流畅,史料很扎实。他搜集史料好像着迷一样,基础打得很牢,涉及面很广,但就是没思想。 我觉得,历史学家除了用扎实的史料进行研究之外,还应该进行解释,不能说把材料罗列出来就万事大吉。他有时罗列了太多的材料,明明可以通过分析做出一些结论,但他就是不说。像他的蒋介石研究,从他的书里能看出蒋介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蒋介石不是一个小人物,中国近代史缺了蒋介石和毛泽东的话就没东西啦!你掌握了那么多史料,没有进行挖掘,从里面看不出来东西,这非常可惜。 我不说他非要下一个明确的结论,但至少可以分析一下。我觉得,历史必须进行解释,但是,包括他在内的很多学者就是不解释。当然,他纠正了以前对蒋介石研究的一些谬误,但是,对于蒋介石这个人物的研究来说,谬误不成问题,因为人们对他的看法历来就是有偏见的。更重要的问题是,通过对这个人物的研究,把中国近代史的走向和脉络揭示出来,或者深入挖掘这个人,这都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