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路

 我生长在一个四面环绕着青山的小村里。这些山不太高，也不太险，整个小山村象熟睡的婴儿静静地卧在山的怀抱里，显得温柔极了。特别是乡间那些羊肠似的小路，把小山村无穷的魅力尽情地显示出来。白日里，这些小路坎坷、曲折、朦胧而富有立体感。它们纵横交错，星罗棋布，仿佛千丝万缕的纽带，连通了村里的家家户户，层层稻田，块块坡地，连通了数不清的道道山梁、沟沟菁菁，盘旋着朝不同的方向伸向遥远。在那洒满月光的夜晚，这些乡间小路，曲曲折折地撒了一路的缠绵，梦一般地串起了往日那一个个高高低低的童谣，流出了多少个翠绿的思念。
    也许是祖辈撒下一把玉米，就把小村种植在这旷野上，一曲曲蝉歌，悠扬成了条条小路。也许是那些土酒和民谣，热血与汗泪；不变质的盐粒，涵养着质朴和艰辛，一步一步抽芽，拔节，茁长，最后成了这一条条小路。它好似生长在小村身上的根根敏感的动脉血管，条条相通，根根相连，隐隐搏动着山的病因；又似一根根密集的神经，时时传导着山的欲望，反馈着山外的各种新鲜的气流。更似一部苍劲的镂刻，久久碑立着山的巍峨，映衬着田野的空旷。
    祖辈们从这一条条小路走进田间地头，收种粮食，走上山坡，开垦荒山，放牧牛羊。赶着骡马从这一条条小路走出山外，载出成吨成吨的山里的传说和特产，载出山里许多致富的信息，把大山里的淳朴、善良和勤劳传递出去，把富有泥土味的田园温馨传递出去，走出山外都市的新潮，走出一队队娇女健男……归来时，带回生活的油盐酱醋，带回一个又一个山外的信息和惊喜，带回了孩子的花衣服和许多童年梦想……汗水铺成了一条条小路，一个脚印一个故事，多少喜怒悲欢在脚底下搬演，多少是非恩怨以及所有的成败得失都被这些小路简洁成窄窄的一行嵌在山民的记忆里闪亮。晨光露笑，野花含情中，一双双脚印踩碎了疲惫，奔走于艰难的荆途，遂磨成了刚毅。从刚刚学步的孩子到白发苍苍的老人，小路都给予真诚的问候。对于贫穷和富裕，对于勤劳和懒惰，它是世间最公正的老师，没有歧视、偏袒和自私。它热情地迎来每一轮朝阳，慈祥地送走每一缕余辉。春夏秋冬，年年岁岁，总在感觉的激情燃起火一样的酒，装下小村整个的青春年华。它不仅蓄含着五谷的气息黄土的激情，还延伸着梦想的脚步翅膀的翎羽。骡马的坚蹄常在轻弹铃声，黄牛的喘息早早漫过路边的山泉，岁月的车轮从小路上咕噜噜地送走童谣，送走花轿，送走棺材，送走一代代愚昧和贫困。时代的大手又从小路上赶来政策，赶来文化，赶来科学，赶来都市的繁华与诱惑。小路追随着改革开放的脚步，走过二十多年的风雨征程，父老乡亲已挥手告别贫穷的日子，潇萧洒洒地走进市场经济的浪潮中，追赶岁月的花环。如今，一条宽敞的水泥路从小村直达城里，把条条小路的梦想变成了现实。小路只能站在山里遥望，它仍然一如既往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把山民从四面八方迎来送往。清晨送山民到这条宽敞的水泥大道上，傍晚带着晚霞迎接山民回归。它感叹：通往城里的路多美好啊！虽然，只能在乡里，但我也有无悔的人生。
    昔日的小路，拉长了祖母额上的皱纹，绷断了祖父的锄柄和最后一根纤弱的阳光之弦。如一条长长的帕子，裹着老母亲苦涩的青春，留下了老母亲背着背篓走过时最难忘的杵痕。小路是母亲一生在风雨中提炼的主题，感人的情节起伏而跌宕。日出而作，在这些路上背太阳过河；日没而息，在这些路上托月亮如梦。喘着牛一样的呼吸，走着羊踏的坎坷，背岁月的风声雨声，背生活的艰辛与欢乐。今日的小路，是我感情的依托。在这些小路上，母亲教我怎样迈步走路，教我学习栽种，收割，父亲牵着我的手送我去读书，还让我在假日里练习放牧。看一个个牧童带着山羊放牧了远逝的春天，也未啃完那一野香馨，我便在这些小路上长大了。我把欢乐的童年留给了小路，小路把它永恒的真诚馈赠于我。我深深领会小路的沉重和寄托。在我的心中，小路的琴弦谱就了乡土民谣中最抒情的部分。它是一根根系住风筝的线，线头牵在母亲的手里，另一头拴住了儿女们了高高飘飞的悠悠思绪。多少次走出了家乡的小路，却走不出有着袅袅炊烟的乡情。无论我走了多远，都走不出母亲站在的小路上思念和牵挂的视线。
    离家的日子，在思乡的梦中，炊烟已成了一条条玫瑰色的通途，通过它可以走进通红的木炭火，浓酽的沙罐茶，淳厚的包谷酒，一海碗一海碗的腊肉火腿和乡情，还可以走进装满田园诗意的灵魂：淳朴的乡情，碧绿的菜畦，成群的牛羊，哗哗的小河，还有这弯弯的小路酝酿的一弘甜甜的乡情。迷人的夜晚，一支山歌唱得如痴如醉，浇得山民村姑心头火辣辣，大家吹起芦笙，打起手电，互相吆喝着，从条条小路上走来，聚集在场坝里，跳起了粗犷豪放的彝家舞蹈。在这宁静而温暖的夜里，在这弹跳着美好旋律的小路上，任摘一片山里的树叶，就可以读到一篇篇精彩的现代神话。
    我爱这曲曲弯弯的小路，因为它永远衷情于人们的脚步，坚守最纯真的爱恋，谱写最真实的乐章。沿着它走回故乡，可以找到许多闪着奇光异彩的记忆。顺着它走出山外，我明白：最壮丽的风景属于追求得最持久的人，只有揣着比小路更长的激情去征服路，才能让头颅比山峰更高。在生活的磨练中，我懂得：最长的路是蜿蜒于生命华灯下永远没有尽头的路；最短的路是无须举步就能从这端到达另一端的空想。最难走的路是走得过山盟海誓，走不完通往心灵的条条隐秘的爱情之路；最易走的路是刚刚落地的婴孩都会的哭泣。最常见的路是有生命的地方，就有它蛛网般丑陋存在的苦难；最少见的路是多数人说得到却做不到的无私。最公正的路是刻在面孔上横竖不须粉饰的皱纹；最辉煌的路是追求，只有奔驰在血浇跑道上的成功和失败，才无愧于人生之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