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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员”(小说)

2006-04-03 09:19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张永康 阅读

 “委员”是彝语“勇猛”之意。
    “委员”是一只小黑狗。
    盐边县岩口彝族乡的景色很像河南嵩山,阳光下生长着成片的森林,空白处盛开着索玛和山茶,成群的狗儿在山花丛中自由地跳呀、闹呀,到处都是狗儿的乐园哟!
    “委员”是我的爱犬,是我用一本连环画与彝族孩子换的,初次见到它时,我仅抱了它一下,它的立场就从彝族孩子那里坚定的站到了我这一边,我把它从山花丛中抱回我那被同样的山花包围着的住处,从此它就狂热地追随我,至死不渝。
    边远的地方,落后的时代,却蕴藏着浪漫的生活,小学生上学享受“贵族待遇”,可以带狗就是一例。我是唯一的汉族学生,也和那些彝族学生一样,堂而煌之带着“委员”去上学,美其名曰:带“警卫员”,其实是因“委员”聪明可爱难舍难分之故。
    老师只发了两本书,语文、算术各一,做一个能代替马鞍的布袋,一左一右让“委员”驼着上学下学,路上,“委员”不时蹦跳着窜进路傍的野花丛中不动,我知道它在和我捉迷藏,就捡个小石子投过去,它就狂欢地“根儿根儿”地叫着跑回来,接着我们就进行一次次百米短跑赛,比赛时,它总耍赖,比如,一条弯路,它不沿着路跑,而是取切线跑;又比如,到了终点它还落后,它就一直往前跑,和你比耐力,所以我总输,你说它赖也不赖!
    有一次,它却跑输了,究其因,是它驼的书跑掉了,它又挂欠着书,又要赛跑,就跑几步又回头望一望,后来干脆就站住,朝我“根儿根儿”的叫几声,然后跑回去用嘴把书刁回来,我再把书给它驼上后,它就不敢放开跑,于是我一路遥遥领先。
    “委员”也要经常单独沿着那条笔直而洁净的大路,到那花香袭人的野外去寻些野粟子来吃,吃饱了,玩够了,再沿着原路东闻闻、西嗅嗅,悠闲地回家。有一天回来时,只见它漆黑的身影下面,四只洁白的脚掌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箭一般向我驰来,它把前脚搭在我的双肩,把嘴伸到我的眼前,原来,它在回家的路上捡了一张钱衔在嘴里,面额为一元。于是我用一角钱买了五颗水果糖,分给它三颗,吃到第三颗,它就用前爪来把糖挡住,不让往它嘴里放。
    我想,“委员”是识数的,这就是动物通人性最突出的表现,而我更感动的是,它还懂得推辞,这比起一些自私自利的人来,真不知要高尚了多少,难怪外国的法律规定,虐待动物要绳之以法。
    1972年的中国,在500个人中也很难找出一个奶油肚子,其原因就是缺粮。“委员”也经常吃不饱,妈妈好不容易买回一点计划肉,做饭是我份内的事,我知道“委员”再饿也不会偷嘴,我去取柴,就叫它看着肉。一只穷凶极恶的大黄狗瞅个冷不防窜进厨房,刁起那块肉就跑,“委员”勇敢地冲上去,双方一场恶斗,我闻声赶到,大黄狗挨了我一柴棒,狼狈逃窜,“委员”当时出生仅六个月,如果用人来比,是和我一样大,十三四岁的少年,加之又饿,哪里斗得过那条大黄狗,被咬得遍体鳞伤,躺在地上站不起来,一看,肚子被咬穿了,看得见肠子。
    我真担心它会死去,便向大人强烈要求,多煮些饭,救“委员”一命,妈妈出了个主意,叫我去洋芋地里,拾些农民漏收的洋芋来喂它。狗的生命力之强,强到令人吃惊,我用蒿枝锤绒后敷在它伤口上,再让它吃饱,它就顽强地活了下来,康复后的“委员”慢慢娇键起来,出落得人见人爱。
    然而,就是这该死的人见人爱,却给它带来场比被大黄狗咬伤更惨痛的悲剧。
    “委员”痊愈后的两个月,学校放署假,我对大人说:“我要去回龙弯看外婆”。其实另一半目的是想在一路上领着漂亮的“委员”招摇过市,到处去卖弄、炫耀我的“委员”。
    回龙弯是个“夹皮沟”,几十户人家拥挤在一个夹小的天地,猪屎、娃娃屎毫不羞涩地到处亮相,太阳出来,三个小时就下山,领略惯了高山那种令人心旷神逸意境的我和“委员”,像突然来了地狱,要不是外婆的阶级成分是地主,常被那些所谓的“革命派”抓来斗争需要安慰,我才不想在这鬼地方呆上三天呢。“委员”的失落感也由然而生,高高坚起的前脚搭在我胸前,不安地发生“嘘嘘”的叫声,我想,“委员”再聪明,也不会懂得阶段斗争的复杂性。
    大队长,48岁还是一张娃娃脸,听说拥有此脸型的人极为可恶,和天真纯洁的娃娃相比,他的内心世界恰恰相反。
    “这狗蛮不错,黑得发亮,四只脚又像踩着白云,谁家的?”大队长高兴地问。
    有人汇报:“是陈汝珍的外孙带来的。”
    “地主份子家还养狗,这不符合,这不符合。”“陈汝珍,听着,今晚开你的评查会。”大队长是来通知外婆去接受武斗,同时看见了“委员”。
    檬子刺深深地刺进了外婆的膝盖,斗争的内容由阶级斗争变成了将“委员”交给集体看守粮仓。
    “小康,拿着”。大队长往我手里塞来一元钱,同时也塞来一条牛皮绳,“把狗套上,寒假你再来,我们有了新粮仓就把狗还你”。
    我极不情愿地将绳子套在“委员”的脖子上,“委员”万万也没有想到,我会负心于它,静静地由我摆布,我把它拴在粮仓的门柱上,一咬牙,头也不回,形单只影走一百六十里路,回到岩口彝族乡,回到这个美好的所在,我在心里说:“委员”我要回去上学了,你就等五个月吧,到放寒假时我再到回龙弯,给大队长送点东西,再把你领回来,没有了你,美好的事物再多,我的生活也会暗然失色呀!
    今天是开学后的第九周,星期六,放学了,我有意挨在后面,让那些带着狗的同学先走,不然,他们又要问我,你怎么不带“警卫员”呢?
    一条大黄狗挡住我的路,我一眼就认出了它,它抢我家计划肉那回露出的就是这幅牙齿,又黄又粗,耳朵上也有个缺,尾巴是怎么断的,是不是又去哪里当强盗被弄断了?
    它要报那一箭之仇,它狰狞地向我逼来,唉,要是“委员”在身边多好,它会勇敢地迎上去和它搏斗,我再协同作战,可以说它简直就不堪一击,可现在我孤立无援,没有了“委员”,书也得自己拿着,我一急,就把书掷向它,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吓得它后退了五、六米,它把书撕个粉碎,再向我扑来,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个人舞着打杵跳进圈内、当头一棒,再补上几棒,大黄狗气绝身亡。
    原来是回龙弯的二舅救了我。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问。
    “唉呀,家里挨饿呀,这里有个彝族和我是亲家,来向他要点洋芋去救命呀。”
    “委员”怎样?我忙问。
    “唉呀,你千不该万不该造这种孽哟!”
    二舅讲了“委员”悲惨而令人感动的经历:
    自从我把“委员”栓在粮仓的门柱上以后,开始,它以为是我交给它看守粮仓的任务,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周围的响动,见第二天我还是不出现,才觉得情况不妙,于是咬断皮绳,四处去寻找我,三天后回来,浑身糊着稀泥,从此就再无人敢用绳子来束缚它,以后就三五天失踪一次,每次回来总是一幅狼狈像,有人就戏弄它,故意朝着赶街路的方向喊我的名字,它听了真的就站起来朝那个方向跑去,再失望地回来朝着戏弄它的人“汪汪汪”叫几声表示抗议,引起一阵哄笑,然后它就无可奈何地远离人群,躺下。
    然而,它的最后一次出逃,却有人从头到尾看清了,这一次它是想沿着当初来时的路,回到它如诗如画,生它养它的岩口彝族乡,它思念故土,更重要的是,也许我也就在那里,它紧张地来到走出回龙弯不远,就会遇到的那条波涛汹涌的大河边,它要挺而走险,它要泅水渡河。
    只听有人喊,“野狗,拦住,黑狗炖当归才补人哟,哪里去遇这么安逸的事哟”。
    雨点搬的石头向它砸来,它机敏地躲过一次次无情的攻击,再次逃回回龙弯,路上,又受到一群狗多为强的狗群的围攻,超负荷的打击使它不堪重负,它几天不吃东西,发出声声哀号,从此萎靡不振,听完,我难过极了,当初我万万也没有想到,我那愚蠢的举动,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对“委员”的精神世界造成如此巨大的危害。
    一放假,我立即起程,小扁担一头是腌野鸡两只,一头是肥得流油的腌狗肉一腿,我要用这些东西换回“委员”,把它从痛苦中解救出来,让我自责的心得到安慰。
    “你好希客哟,半年了,还记得我们这个穷旯旮。”刘大婶招呼我。
    “委员”呢?我问。
    “就在那里呢。”刘大婶随手往墙角落一指。
    “委员”理也不理我,原来它的眼睛看不见,原先机警的眼睛已蒙上一层灰色,还布满了眼屎,原先玲珑的身架,现在已变得有些臃肿,耳朵也听不见了。
    “委员”!我大声喊了一声,它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眼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然后就再也没有任何表情。
    “表公,我给您带来了一点东西,我想把“委员”领走。”我毕恭毕敬地将所带物品向大队长呈上。
    “这孩子长高了,好吧,你把它带走吧,这样也是符合的”。
    黄昏,我把“委员”抱进外婆住的房子,它却死活不肯与我同在,后来慢慢走出门去,一直走到粮仓的搭斗里躺下。
    它对我已心灰意冷,我的心被刺痛了,我暗下决心,要以最大的努力来弥补我的过失,要用最大的付出来忏悔我深重的罪孽,我相信,只要和我在一起,它就会乐观,只要和我在一起,它就会恢复过去的神采,但现在不能强求它,伤痛的心需要安静。
    “那么,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吧,明天一早我来找你,请允许我来弥补这一切”。说完,我慢慢回到外婆家。
    凌晨一点,“砰”的一声枪响,接着是“委员”的几声惨叫,我起床一看,大队长提着七六二步枪,“委员”倒在血泊中,我马上意识到,“委员”是找我来了,开始,它假装不理我,后来又按捺不住,便悄悄从粮仓来到外婆家院墙外徘徊,而在大队长知道我第二天肯定要将“委员”领走,因此不择手段地下了手。
    “这狗有狂犬病,你看它萎靡不振的,不打了连你也遭殃,我是为群众的生命着想,这是完全符合的。”大队长说得抑扬顿挫极有韵致,然后把“委员”拖回他家,此时“委员”仅一岁零四个月。
    我托人用三元钱买回那张狗皮,洗干净,放上卫生球,一直保存到现在。
    96年春天,我又把狗皮拿出来,用毛笔在背面发泄地写道:“我卑鄙,我无知”,款上我的姓名,落上日期,却始终没有勇气把它挂在客厅里,但活在我心中的“委员”,永远也是提得起,放不下的。而且,每当我一想起它,我的心马上就会受到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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