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一、三、五下午是读报时间,由彭副书记首读,我们接着读第二篇文章。彭副书记从矮小的身躯里发出洪亮的声音。他喜欢一边读一边讲解。有一天,他读到这样一句话:“各行各业,各条战线,”他先讲解了各行各业,然后自问:“各条战线是什么意思呢?”稍停又自答:“就是说,各行各业都要站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接着又读到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着甘为孺子牛,”他又讲解:“就是说,横人要偷耕牛,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要保护好耕牛。”知青们就互相看着笑起来,有的还趁机向异性打个秋波,彭副记就停下来骂:“你们这些知青,活不好好干,会不好好开,一天就只知道拉二琴,男的看着女的笑,女的看着男的笑。”他把二胡说成二琴,这一下知青们全都放声笑起来,王忠却无动于衷。 王忠自从戴上眼镜以后,变化确实不小,由原来的内向外向兼而有之变成了完全的内向型,收工以后,就翻开那本叫《伤寒论》的医书,打开一个本子在屋里抄抄写写。 一、三、五、读报,二、四、六闲着无事,我就拉起二胡,悠扬的琴声在山弯里回荡,众知青就随着旋律唱起来。有一个女知青叫安文,属暴丑型,O型腿、油黑皮肤,笑着比哭着难看,打秋波也像在哭。总之,去参加选丑,肯定是冠军,却最为活泼开朗,激情到了高潮,她就用那副哭像笑着随歌起舞,农村男女青年都目不转睛地围着我们,有几个农村女青年更多的却是因我而为之倾倒。每每这时,安文就会说,她也要买一把琴来学。当然,目的肯定是为了搏得异性的青睐。只有王忠还是独自在粮仓里抄抄写写,把自己置于我们的欢乐之外。 这几天,安文趁打饭的机会一个劲地向王忠打秋波,王忠却横眉冷对着她,大概在第三天,我看见王忠在厨房里滔了一碗米汤,在仓库门口贴了幅对联,是这样写的:“横眉冷对——秋波,俯首甘为——和尚。”我曾在我父亲那里学到一点对联的知识,就说:“对联是标点都不打的,你怎么弄出这么个创造?”他说这样读来才有节奏感。我又说,你和彭书记都有创意,但你比彭书记强。 “五一”放假,仰天弯在下半沟,离县城只有二十多里路,知青们都回县城去了。我嫌难走,没有回去。王忠也没有回去,我对王忠的变化感到溪巧,就到他的粮仓里串门。我顺手拿起那本《伤寒论》一翻,问他学懂了多少,他搪塞地说:“总要学懂一些嘛。”我又翻开他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大半本,我仔细一看,觉得不对劲,原来他在抄医书,而且主标题副标题一字不漏,我说:“口也,你就是这样学医术的嗦?”他说他爸爸仅仅是县革委的一般干部,母亲的药费是不能报销的,他爸爸要他学张铁生,自己学医术,学好了再治好他妈妈的瘫痪病。他没有办法,看不懂也得装装样子,这样有两个好处,一是让大家知道他勤学,再就是如果真的学好了,母亲的病也就有希望了。 其实他心里很痛苦,但又不能让众知青知道,少接触就少暴露。 我又联想到他的眼镜,就把眼镜拿来一试,原来是平光。 九0年我才在电视上知道,这叫做心理变态。我估计王忠的心理变态因素有二,一是家庭境况不好,本来就有心理压力,再就是他父亲的误导。他父亲受左的影响,自己找不准人生位置,也让王忠找不准位置所至。 知青们第二天一早就回到农场,安文真的就扛了一把吉它回来,安文的情绪并没有因王忠的对联而低落,而是认真地自学起琴来,他学的曲子是《小汽车》的第一句,两天后她就请我们听她弹得是否成曲,我们都认真地听着,她弹了一遍,问:听懂我弹什么了吗?我们说没听懂,她就又弹一遍再问我们,听懂了否?我们说真的不哄你,的确不知所云,于是她干脆把歌词唱一遍:“小汽车呀真漂亮,真呀真漂亮。”然后就嘴唱歌谱手弹琴,我听见她嘴里唱的是“多多多索拉拉索,多索拉拉索”,琴声却是“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她不厌其烦地弹,不厌其烦地问:“听懂了否?”我说:“我们听不听得懂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你自己听得懂就行了。”她就把琴往我怀里一放,请我教。我本来会一点,但是我没有教。 树葡萄的活结束了,我们转为挖果树坑,鸭母又来找我合伙,她说:“大丰收,你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还有点道理,我们继续搭配吧。” “那当然。”我说 自从到了仰天弯,鸭母我们频繁接触,她那浓厚的女人味,在我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示,继而不知不觉地占据了我的心灵。 每人每天两个坑的硬任务,标准是长宽高各一米,我挥汗如雨地干着,鸭母就专注地在一旁看我干,偶尔也象征性地帮着铲几铲土。 第三天她说:“阴山弯那一面土软,咱们去那里挖吧。”于是我们就去了那个背静的地方挖坑,鸭母悠闲地坐在我劳作的上方一块石头上观看,突然,她用一块松散的泥土打在我戴着草帽的头上,我“唉唷”一声,丢下锄头,冲上去找她算账,她立即像绵羊般温柔地说:“我是想叫你上来休息一下。”说着就叫我靠在她怀里为我揉头,柔了头又柔我那健美的大臂小臂,她那发育健全的乳房若即若离地在我头上脸上碰撞。此刻,我被这种叫做幸福的东西陶醉着。一阵嘈杂的说话声由远而近,把我们从这美好的境遇中唤醒,是大批挖坑的人在向这边转移。
(十一)
自从我到仰天弯以后,骚狗和会计的关系日益紧张。 会计的另一块自留地像一片月牙,就躺在弯弯的路边,地里种着白菜,刚种下的白菜不会被偷,不用防范。骚狗每隔几天就顺手把幼菜苗向上拔一点,任凭会计怎样浇水,菜苗总是焉焉的,最初会计以为是虫害,把菜苗拔出来看,根部是好的,于是他又将公社农技员请来,农技员也说不出所以然。后来,会计漫理思绪,就在骚狗身上找到了答案。 会计是退伍军人,自称会武打,骚狗却不信邪。在寨子堡收豌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尖对麦芒竟发展到要决斗的地步。于是,两人当着众人定下口头合同,弄死弄伤谁也不报官,地点就在保管室,时间就在第二天下午评工分之前。 保管室坝子里堆着未脱粒的豌豆秸。中午,骚狗事先悄悄在豌豆秸里插进一根木棒。下午,骚狗提前到场,就站在插着木棒的地方抱着手等会计。会计来了,穿一条短裤,脚上又是护膝又是护腿,腰间扎一根红卫兵武装带,带子上别一把匕首,匕首和护膝、护腿都是他从部队偷着带回来的。骚狗问他:“到底打不打?” “要打!”会计马上做了个武打的姿势。 骚狗就迅速从身后的豌豆秸中抽出木棒,“呼啦”一棒向会计横扫过去,打在会计大腿上,会计还没反应过来就应声倒地,再也爬不起来。这场决斗从互相问话到结束,前后不到一分钟,看热闹的人们大笑,说武打怕乱打。笑话传到公社,刘带队又来了,他断会计无理,刘带队对会计说:“你用从部队偷来的刀杀知青。幸好没造成后果,否则,可以按反革命论处。”而骚狗却得理不饶人,扬言不弄死会计决不收兵。会计被吓得三天两头跑到公社告状,刘带队怕真出人命,便将骚狗调整到本大队燎原小队。 燎原是仰天弯到县城的必经之路,甲乙两地仅六七里路,步行一小时就到。路近,骚狗就隔三岔五往我们仰天弯跑。当然,他的主要目的还是来找鸭母,我佯装无事。
(十二)
那时候娱乐生活贫乏得像沙漠,县城十天半月放一次电影,知青们都是影迷,只要听到影讯,无所不往,一只电筒要照顾三四个人,然而大家还是热情高涨,每每观影归来,已近深夜一点,第二天照样出工。 有一天骚狗又来了,他给大家带来了好消息,他说县城今晚有电影,影名叫《英雄白跑路》,问他什么内容,骚狗神秘地说:“说穿了就没有意思了,反正不去不知道,去了吓一跳,不精彩你们回来找我。” 骚狗给大家留下一个悬念,大家就越是想去,人人都发挥着自己的想像力,有的说是战斗故事片,有的说十有八九是反特片。我们半下午就出发,鸭母说她懒得去,就没去。到了电影院门口,一片冷清,我就问卖瓜子的婆婆,今晚是不是放《英雄白跑路》,其他人也逢人便问,问得那些城里人哈哈大笑了,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上了骚狗的大当。 赵海祥家住在医院里,他父亲是医院的会计,医院和电影院毗邻,于是我提议,看不成电影就去看赵海祥,赵海祥见了我们,一个劲地笑,笑了好久才努力停下来,他想与我们说些高雅的话,表现出在表决心会上那种风彩,却连一些简单的语句也想不出来,费了好大劲终于憋出一句:“扎根农村……”就又笑起来,一问详情,他的第二脊椎破裂,被抽了脊椎,影响了中枢神经,再就是他知道抽了脊椎就不能参军,两害相攻,他疯了。 可民兵连长居然说他并没有叫赵海祥背谷子,赵海祥是自己骑马玩摔的。于是知青挡案上就这样写着:“赵海祥,男,18岁,第二脊椎破裂,自创。”“自创”就意味着药费不能报销,意味着不光荣。我听了心里像吃了称砣,沉沉的。我是事故的目击者,发生事故那几天,我和赵海祥如影随形。“这是造谣中伤啊,这是丧尽天良啊,这叫什么公理哟,简直比婆理都不如,是婊子的理,不要脸的理!”我心里这样一想,就骂了出来,赵海祥一听,抱住我就是一场巨哭。 告别赵海祥,天已黑尽,回来的路上,大家七嘴八舌,开始是说赵海祥的事,后来就把话题转移到骚狗身上,说回去一定要好好整治他。众人骂骂咧咧,骂着骂着一场大雨把每个人都淋成了只走路不说话的落汤鸡。 大家气呼呼地回到仰天弯,骚狗正在男知青寝室里抽烟,几个知青二话不说,上去将骚狗按翻,将他的裤子脱掉,贺某一扬手,把裤子扔到房子上。骚狗见形势不妙,光着下身又是敬烟又是解释。他说他也是听人说的有电影,而且影名就叫《英雄白跑路》。 骚狗从衣袋里掏烟来收买大家,慌忙中一个避孕套被带了出来,我马上用脚踩上,再隐蔽地捡起来。不用说,这是他和鸭母做那件乐事的工具。我一个顿悟,骚狗就是为了这狗男女之事,才骗我们去看电影的。我说:“骚狗,我是福尔摩斯,你那点花花肠子有多长我全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说了。” 贺某笑着说:“什么黑话,难道我们这里成了威虎厅不成?”我说:“这里不是威虎厅,但是这里有个许大马棒。” 大家都不明白其中奥妙,只有我和骚狗心中明白。当晚,骚狗和我挤睡一张小床。
(十三)
到了第二年,粮站不供应米了,知青的粮食都由生产队供应,当时流行一句话“劳动者得食,不劳动者不得食”,爱东跑西跑的知青就面临着不得食的危机,骚狗就成了典型的不得食者。贺某魁梧,初看属力量型知青,脱骚狗的裤子就是他唱的主角,然而又喜读诗书,可谓文武全才,我也带点秀才的酸味,按知青们的话就是“臭味相同”。 这天贺某说:“骚狗轻而易举就把我们骗了,我们今天去他那里,强行叫他办招待,看他娃儿又拿几个脑壳来耍我们。”我响应,就去向彭副书记请假,说要出弯去抓药,一经同意,立即出发,轻车熟路来到骚狗的住处,骚狗不在家,问农民,说是到生产队保管室去了,又去保管室,骚狗正在和保管员吵架,骚狗见我们来了,气焰更嚣张,恶得像条狮子,“你称不称粮?不称我弄死你!”骚狗说。 “我不称,你不会把我鸡巴咬七个孔当唢呐吹吧?”保管员把嘴伸到了骚狗的耳边。 骚狗就从大衣里取出一个炸药包,点燃导火线,保管员被这突然袭击吓得转身就跑,骚狗穷追不舍,追到公路上,骚狗将炸药包掷出去,保管员吓得“唉呀!”一声爬下,骚狗也同时爬下。过了很久,没有炸,骚狗蹑脚蹑手走过去,捡起炸药包,看了一阵说,大概是雷管回潮了,马上又摸出一个雷管和一段导火线,重新安装,保管员站起身来直向骚狗求饶:“我称,我称,称给你,称给你。” 骚狗把凶像展示得淋离尽至,抓起扫帚照保管员便打,打一下就骂一句:“你不听话,你不听话,你不听话……”保管员像个受罚的孩子,挨一扫帚就退一步。 骚狗领到八十斤谷子,我们三人一路凯旋,路上骚狗眉飞色舞地说,他炸药包里装的是锯木面,雷管是一个纸筒,只有导火线是真家伙。 骚狗用三十斤谷子换了一只鸡,买了一斤半酒,一直吃到天黑,三人一醉方休。此事发生在金秋十月。
(十四)
十月真是个多事之秋,不几天,上面来了通知,要征兵,男兵女兵都要,所有的知青都来到公社,接受祖国的逃选。 检查外科,五人一组,两个军医叫我们进了一间小屋,其中一个戴着眼镜,叫我们脱成全裸。我们五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迟疑着不肯脱,“眼镜”和颜悦色地说:“小青年们,快脱吧,你们就像我的儿子一样,脱了让叔叔看看,这有什么难为情呢?人家女青年都敢脱,你们还不如大姑娘吗?”我们这才把脸对着墙,脱得精光。“眼镜”叫我们站成一排,喊一声“立正!”每个人的阴部就摆动一下,再喊一声“稍息!”再摆动一下。“眼镜”反复喊着“稍息!立正!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折腾了好一阵,又叫我们反手抱着头下蹲着走,这是一个难看透顶的姿式,屁股翘着,后面一个的头就对着前面一个的屁股,人人的肛门都暴露无遗,“那话儿”随着屁股的左右摆动而摆动。 骚狗的阴茎已有膨胀的趋势,我也潜伏着这种危机,就狼狈地问军医要结束了否。军医笑着说:“还有关键的一项,这一项就是直接伸手来探睾丸,看是两个还是独的,捏阴茎看挺不挺得起来。”人人的阴茎都被弄得雄纠纠地挺着,这一下我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起来,引得五人一齐大笑,两个军医却一脸正经地在我们的表格上填写着,一幅大饱眼福后心满意足的神情。这次招的是北京部队,要求严,全县只招了二十四个,知青占六个,多数人被白折腾了半天,然后被痛苦地淘汰。 此时的赵海祥正在病床上饱受病苦,他一听到征兵的消息,就要他父亲背他去验兵,他父亲没办法,就请医生帮忙,医生就哄他,说接的兵已经把兵都接走了,赵海祥听到这句话就疯得更利害,拔脚就往桥上跑,跑到桥中央毫不犹豫纵身跳了下去,一命呜呼。带着悲惨,带着遗憾随波逐流而去。我想,要是老天爷不为难他,凭着他的努力,混个营长乃至团长什么的也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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