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翻年的一、二月份是农闲,知青们开始互相串门。生产队的手扶式拖拉机到公社,我约骚狗到向华她们那里去玩。骚狗正巴求不得,于是爬上拖拉机,迎着朝阳,沿着高低不平的土路北上,碰上一个半截陷进路面的石头,拖斗就腾空而起,我的屁股也跟着腾空而起,当腚部下落的时候,拖拉机又碰上第二个石头,屁股和坐板形成了对抗性的碰撞,我觉得大小便都快要失禁了,只好站起来。一个半小时抵达革命大队,我看见骚狗裤裆有一小片湿的,问他,他说是坐车抖的。我哈哈大笑说: “赶快去河边把裤子晒干,别在向华和鸭母面前丢丑。” 从公路到向华她们那里,要过一条小河,当地人在河边都打光腚,这是个不成文的规矩。于是我们脱得精光,下河捉鱼,捉鱼这事儿骚狗是能手,他指着一个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在岸上的大石头:“就弄这里。”我们搬些小石头将入水的一边围住,再弄些青苔将石头之间的缝隙堵好,岸边就有麻柳叶,摘一大抱放在被围住的水域里用石头锤,只三五分钟,鱼就浮出水面,骚狗急忙去岸边捡一只烂箢蔸递给我,鱼浮出水面一条我捞一条,再浮上来再捞,足有三斤。 我让骚狗提着鱼走在前面,见了向华她们,骚狗把鱼举着,像举起一块光荣榜。我走进厨房,见煮鱼的佐料早已备好,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愚举可能已经暴光,我对向华说:“你们是不是看见我们捉鱼了?”向华脸一红:“不告诉你。” 我去公社买酒,要过河,向华也到河边洗菜。我买了酒就往回走,到了河边,向华也正好洗完菜,又一同回来。一进屋,鸭母就蓬松着头发出来,我就知道这是骚狗的杰作。鸭母故意说:“你们这么久才回来呀,我和肖够在看照片呢。”我说:“要是有像机,给你们拍一张肯定会好看得轰动。”鸭母和骚狗不做声,但对做饭的事更卖力,而且就从此刻起,鸭母和骚狗对我和向华就特别礼貌。 我怕骚狗的越轨行为泛滥成灾,天不黑就叫他和我去了公社,向跛子要了客房钥匙,住进去,天一亮,立即返回幸福小队。骚狗一路上闷闷不乐。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清早,骚狗挑着一担水回来,一向不爱整洁的他,放下担子又是扫地又是擦桌子。我说:“你今天有点日怪。” “向华和鸭母要来,刚才在水井边,开拖拉机的师傅说的,他昨天去公社鸭母叫他带的信。”骚狗兴奋地说。 我也觉得是个好消息,就叫骚狗和周军再把环境弄好点。赵海祥一直没回来,周军势单力薄,只好附和着我们,不再和我们唱反调。 一会儿,路上来了两个人,我一眼就认出是向华和鸭母。因为有备而来,衣服就要讲究些,在乡间小道的反衬下,显得格外亮丽。 我们把她们迎进屋,又是端茶又是让坐,我叫骚狗将我春节从家里带来的一块腊肉煮了。骚狗把肉煮下锅后来汇报:“没有蔬菜,干脆我去跳个丰收舞。”知青把偷农民的菜叫做跳丰收舞。我默许,于是骚狗单枪匹马跑到水井边,跳过篱笆,进了会计家的自留地,扯了白菜又拔芹菜。 农民们看见两个亮丽的身影在我们的门前消失,就估计他们的白菜要下我们的茅坑,早有防范,就在骚狗跳出蓠笆准备凯旋之际。一条栓了很久的恶狗张牙舞爪向骚狗扑来,咬住了他的小腿,会计随后赶到,把自家的狗假骂了一通,然后对骚狗说:“这地方缺水,我们都种不好菜,你们就更别说了。今后要吃菜一定要说一声,可千万别偷。” 骚狗狼狈而归,左脚鲜血淋漓,按农村术语叫“一口咬成四牙穿”。我很后悔,大不该让骚狗去干这丢人现眼的事,同时大家都骂会计恶有恶报,直骂到骚狗的伤痊愈。 (七) 又开知青会了,议题是怎样节约粮食。散了会,是自由活动,王忠又和我们聚在一起,半年不见,王忠戴上了眼镜,一幅假老练样,视线由原来的看着山腰变为看着山巅,开会也随身带着医书,再不提喝酒的事,而是一有空就翻开医书,成学者状。 骚狗开始拔小腿上密密麻麻的毛,王忠说:“拔不得,这是健康的表现,医书上说:人有五毛,即胡子、头发、阴毛、腋毛、身毛,缺一者,则视作发育不健全,健康状况不佳。骚狗却反驳:“猪身上毛多则瘦,毛少则肥,又作何解释?” 大家正在大谈人体五毛,刘带队走过来,叫我跟他去一下。我也像上次张知哥一样尾随其后,进了刘带队的办公室,刘带队现泡两杯茶,在我面前放一杯:我就侦察刘带队的脸,见有点沉。刘带队发话了:“听说你一顿要吃一斤四两米的饭,你每月才三十五斤粮,照这样算,一天的粮食不够你吃一顿,还有一顿咋办?”我说:“要饭呗。”(其实我们常往家里跑)他一听又火了,马着脸:“我看你吃得多是思想有问题,节约粮食是个觉悟问题,今后你要提高觉悟,少吃点饭,我和那些公社干部常常只吃你的零头,四两。”等他口气慢慢好转了,我突然说:“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吃得少的思想才有问题,你思想上的问题就是怕我们吃多了粮站不管。”他一下就笑了,于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告,报告上写的是:“小青年正长身体,又是体力劳动,请求县革委批准,给每个知青平均加粮五斤。” “这个报告交不得,现在正在提倡‘深挖洞,广积粮’,谨防给你弄个思想有问题。”我说。 “我已写好一个星期,没敢交。”他说。 “不交才是明智的,我们饿不着,但你别搞什么出勤率评比栏,出勤率再高还不是给我们自己看,县革委知道个屁,大家不去拼命干活,不就吃得少了吗?”我说。 第二天,果然没有弄出出勤率评比栏,我一个月七天出勤率的丑闻才免于张榜公布。 就在知青会快要结束时,刘带队又向大家宣布了一个决定,要抽调一批知青到公社果园农场——仰天弯,去接受贫下中农集体式的再教育。名单一公布,男女各七人,王忠、鸭母和我都有名在册,却没有向华。 到一个男女混合的集体去生活,当然是件高兴事,平时男女知青想见见面,总是很费事,又要跑远路,又要找口碑,现在男女之间名正言顺地朝夕相处,处之有名,处之方便,很令那些留队的知青们羡慕呢。 我想,这种好事不会轮不到向华的,就问她,她眼里含着泪花,深情地说,再过半个月,她就要回县城代课,恐怕自己的知青生涯到此就结束了,熊掌和鱼又不能兼得,到县城见吧。我虽然感到突然,但是一想到鸭母,就在心里说:“你走吧,你走了还有鸭母在呢。”嘴里却说:“你去吧,去了对祖国的贡献会更大些”。
(八)
迎着三月的春光,穿过鸟语花香的树林,跳过小溪,走过木桥,爬上赵家梁子,好大一个山弯尽收眼底,这就是仰天弯。 一阵歌声传来: 翠竹青青哟——披霞光 春苗出土哟——迎朝阳 好几个男知青爬上了碗口粗的松树正在放声歌唱,这是从电影《春苗》里刚学会的。我就在这边梁子上接着唱: 顶着风雨长, 挺拔更坚强…… 对面的知青们一听到我的声音,立即欢呼雀跃:“是大丰收、是大丰收!仰天弯的知青到齐了。” 到了一看,十五六平米的土屋,住六个人,六张床摆下来,只剩下侧着身子进出的过道,锄头只能放在床下面。 王忠嫌挤,彭副书记就将他安排在粮仓里,与粮食和老鼠为伴。 几天后开会,讨论分组的问题,场部决定将知青和农村青年共三十多人一分为二:一曰果树组;一曰蔬菜组。彭副书记征求大家的意见:是男边的为一组,女边的为一组,还是男边女边的混合着分? 农村开会,讲究男女有别,男女分别各坐一边,形成两大阵营,绝不鱼目混珠,这就产生了“男边”、“女边”这生动的土语。 大家好半天不说话,我决定代表众人把心里话说出来:“别那么封建嘛,就男女混合着分吧,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知青们立即附和。于是,我和鸭母如愿地被分到了果树组。
(九)
最初是干树葡萄的活,树葡萄就是将刚蔓藤的葡萄苗捆在葡萄架上,鸭母再度和我自由组合成二人一组。 葡萄叶上有猪儿虫,手指般大小,颜色与葡萄叶无异,头上一个冠子,尾部一个尾翼,眼睛周围一圈恶狠狠的黑色,一旦碰触到,会“句”地发出警告的声音。 我觉得有了女角就应该有点戏,每当我发现猪儿虫,我就叫鸭母过来协作,要是她的手与猪儿虫的方位不对,我就给她纠正。这家伙就藏在我握着的藤蔓的一张叶子背面。 “鸭母,请高抬贵手,过来帮帮忙吧。”我说,我记得她是跑着跳着过来的。 “把这张叶子扶起来,不是这张,是下面这张。” 她就触到了那条肥硕的猪儿虫,那家伙“句”地一声,弹到地上,鸭母也“哇”地一声把我抱住,继而给我一阵乱拳,我觉得相当于按摩。 几经上当后,我再叫她协作,她就问:“有没有虫?”我说虫在你衣服包里,她就不敢伸手去掏手绢。我又说:你面前有虫,她就又不敢迈步。 第二天她断然拒绝协作,我便将手握成空拳,做个给他东西的动作,她乐意地伸手来接,在我突然夸张地把手展开的同时,她便意识到我给她的是那可怕的家伙,她就又“哇”了一声,我又被按摩了一次。 “再这样下去,神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她的脸是刷白的。 我怕真把她吓出病来,一件美好的事物就被我破坏了,我决定怜香惜玉,于是就此收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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